汴梁有一种魔力。

　　汴梁被宋人称呼为『东京』，是因为真的有一个西京。

　　隋、唐两朝把长安叫做京城，洛阳是东都。

　　但是在北宋，汴梁是东京，而洛阳市真正的西京。

　　但是哪怕你在洛阳当官，也会心有不甘，洛阳很好，但汴梁有朝廷，只有回到了东京，才算是回到了朝廷中来。

　　像徐咏之这样蹲在巩县修坟墓、愿意做冷板凳的人，越来越少。

　　更多的人，在经历了赵光义即位的短暂惊悚之后，迅速地向新的权利中心靠拢了。

　　各种各样的拜年、请安奏折纷纷向东京城飘去。

　　有的叙旧、有的表功、有的什么都没有，就是纯粹跪舔。

　　赵光义享受着胜利者应该有的一切，他让王继恩一封封把折子念给他听。

　　『官家，下面这一封，是赵则平大人的……』王继恩说。

　　『哦，赵普这个老货啊，念念看。』赵光义说。

　　『臣希望留朝见君，有机密容禀……』王继恩说。

　　『准了，』赵光义点点头。

　　赵普虽然不再做宰相了，但他是当朝的老臣，他要见君，你不可能不让他见。他的驻地是河阳，在孟州，无事不得进京，所以要先申请。

　　这一下赵普就行动起来了。

　　『把能带的东西都带上！』他下命令给家里人。

　　『相爷，都带上，回来不是还要带回来？』管家头脑转不过来，还在问。

　　『死脑筋！我们根本不会回来！』赵普说。

　　赵光义需要宽恕一个对头，来彰显自己的大度。

　　他可以选徐矜和赵普，这两个人过去和自己针锋相对过。

　　赵普比徐矜危险得多。

　　赵普曾经建议过让赵匡胤除掉自己，自己能够活到今天，固然有自己实力强大年长的优势，但更重要的，还是赵匡胤的慈悲。

　　徐矜却是一个亮堂堂的人，这个人哪怕在和自己关系最紧张的时候，也从来没有起过杀心，他所介意的，就是李连翘。

　　现在大哥死了，赵普对自己没有威胁，还是宽恕赵普，让这个老家伙给自己做打手、去谋划比较好吧。

　　这就是赵光义的如意算盘。

　　这也是赵普的如意算盘。

　　你要是杀了我就麻烦了，徐矜会给你干脏活儿吗？

　　两个人其实在赵光义允许赵普入京的那一刻，就已经一拍即合了。

　　三月初二，赵普回到了东京的家里。

　　那一晚，魏王赵廷美来访。

　　『则平大人，』赵廷美说，『您这次回来，还回河阳吗？』

　　『不会了，』赵普笑着说，『殿下，老夫年纪大了，在黄河边受不了苦啊。』

　　『您怎么知道官家一定会让您留在东京呢？』赵廷美说。

　　『哎，殿下，老夫这次要跟官家说那件事了。』赵普说。

　　『您是说金匮之盟？』赵廷美失声叫道。

　　『低声！』赵普说。

　　『哎哎哎。』赵廷美赶紧看看左右。

　　『二哥知道么？』赵廷美问。

　　『不知道，就得给他个突然袭击，让他知道，皇位的传承，有我赵普在，我会守护着赵家、守护着大宋的。』赵普仰望着天花板，一脸深沉。

　　赵廷美的鼻子酸酸的，眼睛湿润了。

　　『徐大哥一定对赵普有许多误会！』赵廷美想。

　　『则平大人，谢谢您！』赵廷美说。

　　『殿下，如果有一天您能够当上皇帝，也希望您能做一个好皇帝，臣会全心辅佐您的。』赵普说。

　　妈呀，都称臣了！

　　赵廷美一阵幸福的晕眩。

　　『好说好说，我一定会让则平大人恢复相位的！』赵廷美开口许愿道。

　　赵廷美从赵普家出来的时候，心里充满了幸福感，他不知道该和谁分享这种幸福，想来想去，就去徐府上去找陈小幻了。

　　夜已经深了，阿福看见殿下来了，赶紧去通报给陈姑娘，陈小幻把赵廷美接进来。

　　『小幻，』赵廷美满脸荡漾着笑意，『我可能快要成为皇储了。』

　　陈小幻觉得这个画风不对，平白无故天上怎么会掉一个馅儿饼！

　　赵廷美絮絮叨叨地跟小幻说了赵普的衷肠和自己的热泪。

　　『这是新的动向，你跟师兄商量过没有？』陈小幻说。

　　『小幻，我是魏王，是一个成年人，你师兄对则平大人有偏见，总觉得则平大人要算计他，我不要跟他说。』赵廷美说。

　　陈小幻默然无语，她的脑子里算计着。

　　『我们不喝一杯庆祝一下吗？』赵廷美说。

　　『好的，就喝三杯。』陈小幻赶紧去热酒。

　　送走了赵廷美，已经鼓打三更，陈小幻回到屋里，打开了传送门，直奔巩县的陵园而来，传送门外的风呼啦一下灌进了屋里，打灭了屋里的两根蜡烛。

　　这不是一个好兆头！

　　三月初三的晨会，赵光义坐在金殿上，看着赵普从外面进来。

　　『臣赵普，参见官家。』赵普深深地拜了下去。

　　『则平，平身。』赵光义满面红光。

　　满朝文武看着赵普，这是赵普一生一世的高光时刻，要回到权力中心，就是现在！

　　『臣要说一件旧事！』赵普说。

　　赵光义点点头。

　　『杜太后薨前，臣曾经侍奉榻前，杜太后有一份遗诏，讲的就是皇位的传承。』赵普说。

　　『则平大人，您这是做什么！』王溥大人有点意外，如今大局已定，难道赵普还要……

　　赵廷美苍蝇搓手，急不可待，要当上皇储了，是不是还要说几句致谢的话呢！

　　『让他说完。』赵光义说。

　　『太后说，五代国祚不久，就是因为没有成年的继承人，所以要求先帝做了一件事，等到他百年之后，要传给给官家。』赵普说。

　　『诏书呢？』赵光义问。

　　『臣不知道，在宫中秘档当中。』赵普说。

　　『王继恩，去查。』赵光义说。

　　王继恩点头去查档。

　　『这如何作数？』赵光义问。

　　『臣能够背诵。』赵普说。

　　赵光义看了看他，老货识趣。

　　『背。』

　　赵普背诵了一份『金匮之盟』诏书，和徐矜手书的那一份几乎一样。

　　但是！

　　没有提到赵廷美即位的事！

　　赵廷美突然呆住了。

　　江湖太险恶了，天家套路第一深！

　　他沉重地呼吸着。

　　『二哥、赵普，赵廷美被你们算计了！』

　　他的不豫之色从来就掩盖不住，脸上带出来了。

　　赵光义看看赵廷美。

　　『魏王，你的身体不舒服吗？』

　　『没有，则平大人确定，太后遗诏就是这些内容吗？』

　　还没等赵普说话，王继恩抱着一个金盒子出来了。

　　『官家，找到金匮了！』

　　百官一阵耸动。

　　传说中的金匮之盟，终于出现了。

　　当着大家，王继恩把金盒子打开。

　　赵普恭书的杜太后遗命。

　　赵匡胤百年之后，传位给光义。

　　没有光义给光美！

　　也没有光美之后的任何安排。

　　『果然一字不差，为什么我不知道呢？』

　　赵光义这就是装糊涂。

　　杜太后做这个决定的时候，他在场，但是如果他拿出真的金匮之盟，就必须要立赵廷美为皇太弟了，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答应。

　　所以他索性假装不在场。

　　赵普也是瞪着眼睛说瞎话，王继恩当初也在场，但现在已经站在了赵光义一边，没有什么可以顾虑的了，至于徐矜和夏小贵，『金匮之盟』这个名字的来源，都在陵园施工，没人能阻挡他们通过一份假诏书了。

　　『太后可能是怕官家有了皇储的负担吧，也是因为官家不知道，所以才兢兢业业，一直努力到了现在。』赵普说。

　　大家纷纷开始阿谀奉承赵光义。

　　『官家圣明！』

　　赵廷美看看侄子赵德昭。

　　德昭殿下倒是淡定得很，这个年轻人喜怒不形于色。

　　赵廷美两脚发软，失去了抗争的勇气，他只是心里默默地诅咒赵普。

　　赵普一回头，看见了赵廷美愤怒的眼睛。

　　他狡黠地冲赵廷美眨了眨眼睛。

　　赵廷美直捏拳头，但是终究忍住了。

　　『好了！』赵光义一声令下，百官的马屁都停了。

　　『众位爱卿，』赵光义说，『太后有这样的旨意，足见朕兄弟之间的友爱和睦，朕也希望这种兄弟之间的情谊，能够继续下去，朕的兄弟魏王赵廷美，是一个有才华，也忠于大宋的王，朕封他为开封府尹、参知政事。』

　　『官家圣明！』赵普赶紧磕头。

　　自从后周以来，开封府尹和王爵都是王储的标配。

　　虽然没有明确赵廷美的王储身份，但这已经是一个特别大的安慰了。

　　赵廷美的脸色，一下子就舒缓了好多。

　　『多谢官家！』

　　只有赵德昭心里暗暗叫苦。

　　『我的傻三叔哎。』

　　『则平公布太后遗命，功劳不小，朕封则平为太子少保，留在朝廷当中听用。』赵光义说。

　　『臣赵普谢恩！』

　　先不任命你当宰相，再观察一阵。

　　『恭喜啊！位极人臣……』

　　朝会散了，和赵普相好的，纷纷跑来恭维赵普。

　　赵廷美不能原谅赵普，他从赵普的身边擦身而过。

　　『魏王，恭喜啊，开封府任务很重。』赵普主动说。

　　赵廷美微微点头，转身走了。

　　『离间我们兄弟，赵普你这老货没有好下场！』他暗暗在心里骂着赵普。

　　『别理那个老货，殿下。』

　　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，吓了赵廷美一跳。

　　他一回头，看见了兵部尚书卢多逊，当年和徐咏之一起出使南唐，各种坑队友的就是他。

　　赵普被赶出京城，就是卢多逊在卖力弹劾，今天虽然卢多逊已经官拜尚书，成了气候，但是赵普回到京城，卢多逊也会恐慌。

　　他抱上了一艘危船——魏王赵光美。

　　逆境中的人，才会对濒死的人伸手，至于可能把两个人都坑死，他们已经顾不得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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