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钢是怎样一个人?很难用一句话概括。我识得她还是缘于故去了的作家乔典运。没有识得她之前,乔典运在与我谈话中就曾多次说过王钢怎样怎样如何如何,说他的文章多重格调,写小说是什么味道,写报道又是何种格调,他写散文又是品类各异的趣向……中国话中『他』『她』是听不出性别的,以至于我见了她才眼一亮:『哇!(现在时兴的惊叹句)原是个漂亮女郎也!』一来二去见面既多,相知也渐深,竟是有点忘年交的朋友了。她告诉我,在她上大学的时候,同系里有个长得很黑的白姓姑娘,同学们戏说『白静不白,王钢不钢』——意思说她个性柔弱,不是那种霸气灼然的人。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朋友家的小宴上。我当是还算的一个饥饿者,遇见可口的就猛吃猛喝,吃相自知是差劲得很。为解嘲起见,我说:『我曾经是急性胃扩张,撑得昏迷三天三夜,仍旧不肯改悔,我是个猪托生的……』她在旁听着捂口窃笑。后来熟了,我问她:『你当时笑什么?』她说:『我听着好玩。』
她的这个名字误导了不少人,有一位大牌影后来河南,她去采访了,也报道了。大概报道写得太实、太客观,批评了那位影后,那位影后居然到一位省委领导那里去告状,说:『你们有个记者王钢,他调戏了我』!幸好报社领导解释王钢是个女的。
王钢的『皮』是尽人皆知的。就我知道,这个韧性与弹性,都限制在一个极为严格的尺度当中,不肯苟且,不愿随从,不说过头话,尊重别人,不轻易给人下断语,也不马虎人云亦云。我盛年时是个十分气盛的人,想到哪儿说到哪儿,见了人即使想交往,也要『先砸一砖头』,打掉对方的盛气才『视情况而定』。包括我后来终生敬仰的史学家冯其庸先生,回忆第一次接触,那话也是很不客气的。记得第一次和王钢聊起来与某位名流的遭遇战,我夸夸其谈,大讲『砸砖头』效应,她冷不丁插问我一句:『你好像还很得意?』
也就是这一问吧,问得我们距离近了许多。这一问之后,在背后我再也没有说过别人尴尬自己得意的话头。《晋书》里头竹林七贤之一阮籍是『口不臧否人物』,还有嵇康的应酬之学,避嚣混世练达人性,幼年读书时因了人性人情之恶,以嚣避嚣的做派,但忘掉了别人也是不容易,也有痛苦与难受挣扎。我想王钢也许是自悟,也可能读过《邹阳狱中致梁孝王书》:即使你是『明月之壁』,是『夜光之珠』,也不可以暗以投入,你去砸别人就不对,何况是砖头!——她实在是善良人。即使是整过她、与她不合脾气的人,一旦有病有灾,她也会唏嘘不安,祈祝这人平安。这样的事我已见她几次。与王钢打交道,好人歹人为恶为善,你可以放心她,你吃不了她的亏。
王钢的第一部集子是《天地玄黄》,文类相当驳杂,弄通讯、报告文学、散文、小说,都没有一定的轨迹。我的看法,她几乎什么都爱,看到什么写什么,都做得极投入、极认真。读她的文字和见她这人一样,她的关怀是让读者明白:这世界极大,除了你自己,还有别人呢!也就是看了这部书才晓得,她今天应有的学术地位与工作成就,那也是极艰难竭蹶挣扎奋斗而来,没有一步是『幸得』。她的『容量』,与她的『伸缩性』,『皮』和耐磨耐摔,从她手指按着冷冷的琴键,教孩子们唱『1——2——3——4』时,就养成有素了,浑然圆融了。
乔典运在世时,我、乔典运、王钢,还有一位摄影家贺海龙,都是好朋友,见了面琢磨切磋,口无遮拦心不设防。我早年受人轻蔑欺侮惯了,练得心虽无山川之险,口却有城府之严,见了人常常先『警惕』起来。一见这几位,立即就麻痹了。现在乔已逝去,我和海龙步入老境,或游戏子孙,或游戏笔墨。王钢却还在认真作文认真做事,除了编排她的饭碗工作,还在照护儿女,她的丈夫云正与她和谐美满。她有这样好的落局,真也不枉了她半生的努力。
『王钢不钢』,其实也不然。为人处世见柔见韧,这是她的特性。你想象不出一个暴躁、剑拔弩张的王钢是什么样子,反正我是没见过。看她的小说、散文,也是个温婉派吧。我没有见过她的诗,想来大抵差不多。但是一写到报告文学,写到现实中实在的人事、人物,她的思绪似乎发生了跳越。世界的『世』,本身有『蒙蔽』的意思;『界』有『间』的含义——这当然是佛学堂里头的东西。从创作文学到写实文学,她似乎是从尔一世跨进我一世,从彼一间跃进此一间——文学本就无间炼狱,大致一个文学家都定格在某一间中,而她能随便这一间那一间轻松地串门儿!我晓得她读过一点佛经,是否从中有所悟呢?本来『阴柔』的她,到了《如坐春风》这本书中,你找不到她了,虽然没咄咄逼人,不作张牙舞爪那种竭力,但很轻松的,变成一种健美的阳刚之气。人物在她笔下,无论血、汗或泪,都在向你倾诉那斩棘披荆、摧枯拉朽的奋进与角逐,一往无前的男性格斗精神。你单读这文,难得想到作者她是女的,这其实很令人诧异的。
『如坐春风』的典故,出自宋代《伊洛渊源录》卷四:朱公掞见明道(程颢)于汝州,逾月而归。语人曰:『光庭在春风中坐一月。』本意是指与良朋益友会心交流时的心态。我解释异化说,这《如坐春风》中采写的人物多是春风得意的成功者,王钢坚持不同意,说『没有那一说』。我还有王钢如坐春风的意思,不知她能否同意接纳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