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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辑 我的太阳山 古今卖友记

人间世 二月河. 2676 2022-10-15 11:19

  新年伊始,蒙香港《明月特刊》稿约,写了一篇文章。说了千年虫,又说人间虫,煞是厉害。牵扯到金庸的,我说他是『闭门家中坐,‘虫’从天上来』。

  这虫说的就是王朔。

  细看王朔之咬金庸,静如处子,出若脱兔,无故加之,猝然临之,又快又狠叼起一口,血淋淋地一冲而去,再将目光恶狠狠转向他人——这看上去真恶。

  我起先愕然,这怎么啦?是怎么回事?惊定回思,用另一边牙咀嚼,细品其味,久之不禁莞尔:咬你就咬你,咬你没商量。公开明白直出直入。王某是条好虫;壮哉此虫!他的『这件事儿』不够朋友。

  然而金庸王朔就不是朋友,他不曾自称过是金庸的朋友。不管出于什么动机,王朔不够朋友够豪杰。朋友,是个很美的名词。一听这名字,弄历史的一下子会想起管仲、鲍叔牙,或许还会想到鲁肃、周瑜『指囤赠粮』。一班串街坊坐茶馆的只怕未必雅到『高山流水』,大谈钟子期与俞伯牙,他们更多的是留意那片绯红桃林中的艳阳暖春,刘关张义结生死的故事。如今的铁哥儿们迪斯科跳累了,也会用塑料吸管啜着『高乐高』大谈其『永恒的友谊』。这真是快意的词儿。

  但其实远不是那般美好。雅人们造的《诗经》说『莺其鸣矣,求其友声』。孔子说『不亦乐乎』,似乎朋友们都能像秦琼那般『两肋插刀』——他实在并没有那事儿,插刀的似乎是单雄信——插的也是朋友的刀。倒是如二桃杀三士之类的事儿不少,稍一名利拨动(一个桃子值五毛钱吧),立刻血溅当场。

  按朋友叙入五伦见《孟子》一书说:『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:父子有亲;君臣有义;夫妇有别;长幼有序;朋友有信。』『朋友』排在老五。照我的想头,大约因为朋友在社交中的位置紧要,所以列进『伦』内;又大约因为朋友之间制约力最小,以故忝居最末;且是因为朋友之间最易有出卖行为,亚圣因而干脆就提出了『以信为本』。

  『卖友』是中国源远流长文化中一个颇为常见的题目了,也可说是我们的一个『国粹』。我在『文革』时见到人们起劲地互揭隐私,互相抄家,乌鸡眼对乌鸡眼,坑陷心对坑陷心,日夕不遑宁处。『对手』们几乎都是平日合穿一条裤子还嫌肥的『朋友』!曾亲眼见一群『哥们儿』抄朋友家,红了眼,喝了什么符水似的呼啸而入,打砸抢之外还搜钞票扑金银觅宝贝——这家子其实平日极善待他们的,青年光棍们周末常在这里过,有剁饺子馅、擀面皮、包饺子、下汤锅,热气腾腾中向长辈呼叔叔,喊阿姨——此刻变脸,一切面皮不讲,『热气腾腾』翻成『杀气腾腾』,都是恶煞一般!彼时年轻,亲眼见斯情斯景,只是暗自讶叹『勘破世情惊破胆,实是世事寒透心』。这句话后来还窜入了小说『明珠抄家』一段文字。

  这是『人心不古』了?后来看古书里说的,不是的。有名的一对儿,前汉的张耳、陈馀,《史记》中载,二人初为『刎颈之交』——割头换命的朋友,后来铁哥儿反目互为敌国,遂成生死冤家。后来弄清史,又见有李光地、陈梦雷一对儿,文友朋友同年同乡,蜜里调油的交情。三藩乱起,陈投耿精忠,与李约定内应外合共图大事。不料天下承平,李光地做了高官,变脸不认账『没有那回事!』一个指彼『投敌』,一个说此『卖友』,亏得康熙惜才,陈梦雷才没掉脑袋。当时《与李光地绝交书》风行天下,究竟密谋实情如何,至今使清史专家大伤脑筋。

  这原是『古已有之』的事了。追忆过去,不免审量现在,想想别人,自然又思量自己。名利场上的事变来变去,无非绕着『钱权』二字走马灯般转就是了。前年与一位朋友聚谈,说及这些前事,我称『贫贱宜交友,富贵易见心』。一个人经得贫贱考验不算了不起的事,若能经得鲜花掌声叫好鼓噪金钱钞票的洗礼,那才真叫难。这自是因我处境有感而发。不料他听了张开双臂,眸子闪光,热情地望天调侃:『啊,上帝!让这后一种‘难’的考验快点降临到我头上吧!』

  年来《雍正皇帝》一书出风头,招徕不少事。先是有人代我不平,说及旁边有人『近殿欺佛』,接着有人代不平而不平质问:『谁是佛?哪里是殿?谁又欺佛来着?』我未及解释,又有文章出来指斥二月河『信口开河』,要追究『罪责』。有背地交代编辑部『不要登二月河稿子』的;有关照评委会不要给我的书评奖的;说『清高』的,骂『讨厌』的不一而足,我都不大理会,因为我不是圣贤人,有了那么多过誉之辞已很不安,也当允许人说个『不好』。再则,那些人都不曾自称过是我朋友,干吗要计较人家?

  不料近日又有新『事』,一位多年老友在一次全国性文友会议上掰着手指娓娓而谈:二月河某某书得稿费几何,某某书得版税若干。很温情笑眯眯也煞有介事地说我『开了天价』,是多少多少百万。以他的权威身份说这样话,自然无人不信,自然『骇然而哇』——哗!写稿子也能成千万富翁呀!

  我想,『讨厌』不要紧,喳喳议论几声也不要紧。读者听了这话会怎样想?二月河不但是个胖子,原来还是个阔佬写书给我看!文界诸友会想:你一向清高,背后竟是狮子大张口?至于黑道儿上哥们儿怎么想,那就难猜了。我不叫穷,因为我有稿费可拿;我想说的是『朋友』二字,有时也教人闻风丧胆呢!

  所以回头又想告诉金庸,万花翔落,湛清的清水湖上涟波荡漾,无数蝴蝶投水而没。岸边乔木长林雪色迷蒙,沿湖延伸极目无际……案牍陈纸,想起千里外的女儿,思及近旁红尘扰攘,面对美景自然,心绪也就驳杂,兴起兴落难平……快过年了,我看金王二人的戏也就这样子了,『朋友』也不去说他了。平安健康过年是福气。小心门户,防盗防火,小心灯火,小心烟花爆竹……还有,小心朋友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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