笃、笃、笃。

　　房门被敲响，宗谷回头看了一眼，门又响了三声。

　　『芳明——』

　　『进来吧。』

　　奈奈推开门，先看了看坐在床上的朝雾铃，然后看向他：『你有时间吗？』

　　『得看你有什么事了。』

　　宗谷放下漫画，转了过来，『说吧。』

　　奈奈撇了下嘴。

　　『不是来找你玩的。』她走进房间，『我想让芳明辅导我学习。』

　　『是吗。』宗谷有些意外，但也没有太意外。奈奈确实不太擅长也不喜欢学习，但她同样也不想在中学毕业后就离开这里。

　　大概又是从什么人或者什么事上受到了刺激。

　　『可以吗？』

　　『当然。』

　　宗谷点头，看了看她空着的双手，『你的笔记呢。』

　　『房间里。』奈奈说道，『到我这边来吧。』

　　『唔。』宗谷犹豫了一下。

　　『又不会吃了你！』

　　他的犹豫让她格外恼火，明明他以前还不会这样在意彼此之间的距离的。

　　虽然有年纪增长、他变得更成熟了这样的因素在，但她总觉得还是因为那个女人，那个让福利院里所有男孩子都迷恋不已的女人。

　　『别生气啊。』

　　『我没生气。你来不来，不来算了。』

　　『来吧。』宗谷起身下床，『奈奈想让我辅导什么科目。』

　　『所有。』

　　『总得一个一个来吧。』

　　『唔，那就先辅导数学。』

　　『数学么……我笔记没带回来，不过问题不大。过去吧。』

　　奈奈和千惠的房间就在隔壁，朝雾铃看了看两人，没有一起过去的打算。

　　走出房间，宗谷刚要跟着奈奈进去，身后有人叫住了他：『芳明。』

　　他回过头，是住在另一边的洋子。

　　『干什么呢。』

　　『给奈奈辅导。』

　　『辅导什么？』

　　『数学。』

　　奈奈又从房间里出来，看了她一眼，将他拉进去。

　　啪嗒，房门关上了。

　　洋子皱了皱眉。

　　『让洋子她们给你辅导不行吗。』见千惠也在房间里，宗谷便没让奈奈把门开着。

　　『我才不要。』

　　奈奈背对着他，将自己的笔记铺在桌上，『总觉得洋子和仁美上了县中后，就有点看不起我。』

　　『你想太多了。』

　　『芳明什么都不知道。』

　　宗谷望了望天。

　　『那还需要我辅导吗。』

　　『需要。』奈奈坐下来，让他坐在中间。

　　宗谷拖了拖椅子，千惠在另一边坐了下来，『开始了吗，我也想听听。』

　　拿起奈奈的笔记翻了几页，他问道：『需要从哪里开始辅导？』

　　『你就当我没上过学吧。』

　　『唔……阿拉伯数字认识吗？』

　　『……』

　　奈奈掐了他一下。

　　『从头开始。』她将笔记翻回第一页，『从这里开始。』

　　虽然不太聪明，但奈奈也没放弃记笔记，就算不懂也先记下来再说。

　　见他不说话，她问道：『有问题吗。』

　　『没问题，我只是在想怎么开始说明。』

　　隔着宗谷，千惠探头看了看她：『直接开始的话，奈奈肯定听不懂。芳明真温柔呢。』

　　『闭嘴啦。』奈奈撇了下嘴，也没催促。

　　『如果奈奈上不了高中，我肯定也上不了。从福利院搬出去之后，我们还是一起住吧。』千惠又说道。

　　『……』

　　宗谷笑了一下。

　　『时间还早呢。如果奈奈和千惠真有上高中的决心，我一定会帮你们的。』

　　奈奈看着他：『真的？』

　　宗谷也从笔记上抬起视线，望着从小一起长大的重要同伴。

　　『说到底，真正需要努力的人是奈奈，只要你能竭尽全力，那我肯定会尽全力帮你。』

　　『嗯。』奈奈重重点头，『我要上高中，还有千惠也是。芳明要一直辅导我们哦，直到中考的那一天为止。』

　　『我保证。现在就开始吧。』

　　门外。

　　『——你在干什么？』

　　『……』

　　洋子脑袋一缩，又回头看了一眼，『嘘！』

　　『洋子在偷听什么。』仁美走了过来，『谁在里面吗？』

　　洋子推着她回到自己的房间，『是芳明啦。他说要给奈奈辅导数学，我稍微有点在意。』

　　『辅导……奈奈终于打算认真起来了吗，不过现在才开始，是不是太迟了一点。』

　　『之前是她自己说考不上高中也不要紧，大不了搬出去，现在又突然开始努力……总觉得有点可疑。』

　　『是有点可疑呢。』

　　仁美坐到床上，『那洋子刚才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吗。』

　　『什么啊。』

　　她竖起一根手指，又用另一只手包裹住，上下套弄。

　　『……』

　　洋子立马涨红了脸，『バカ！』

　　『别想太多了。』

　　仁美又拿起漫画看了起来，『芳明的心，早就已经飞到橘老师身上不肯回来了。就算奈奈脱光衣服，芳明也不会多看她一眼的。』

　　『不，看还是会看的吧……偶尔穿得少一点，芳明就会偷偷看我。』

　　『那只是出于本能——我明白了，就是这样的错觉，才让洋子一直不肯死心吗。』

　　『……你闭嘴吧。』

　　洋子有些惆怅，坐回自己的床上发起了呆，也没再去偷听。

　　周末的下午，时间一晃而过。

　　让奈奈和千惠做着书上的题，宗谷伸了个懒腰，见外面天色昏黄，一下子站起身来。

　　『我走开一下。』

　　『噢。』

　　看着房门关上，奈奈撇了下嘴，对他所谓的『走开一下』心知肚明。

　　『肯定是去楼上找橘老师了。』千惠说道。

　　『做你的题。』

　　『啊——我不会做。奈奈真的听懂了吗？』

　　『听懂了。』

　　奈奈在稿纸上计算着，『芳明比学校里的老师负责多了，讲得这么细致，千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？』

　　『对不起……』

　　奈奈放下笔，『不是说好了要一起考上高中，继续留在福利院里吗？』

　　『抱歉！』

　　『哪里不明白，我来教你。』

　　『嗯嗯。』

　　感觉她还是没什么决心，奈奈又说道：『只要千惠自己不放弃，有芳明在，他一定会帮我们把丢下的进度都赶上的。』

　　『我这种笨蛋也没问题吗？』

　　『千惠这种笨蛋也没问题。』

　　『我知道了。』千惠坐直身体，将笔记翻回第一页，『这里我就没听明白。』

　　『笨蛋！』

　　四楼，最里面的房间。

　　『……』

　　宗谷咬着牙，忍受着钳制在两边胳膊上的双手所带来的疼痛。

　　埋头在他胸口，橘天子抓着他，指尖深深陷入皮肉之中，而身体战栗不已。

　　过了几分钟，她才失力一般地往前倒下。

　　『老师。』宗谷一把扶住她。

　　『……』

　　动了动嘴唇，又过了一会儿，橘天子才能发出声来。

　　『抱歉，芳明……』

　　她站直身体，抚摸着他手臂上的痕迹，『又是这样。』

　　『没事的。』

　　『已经结束了……』橘天子抬起头，看着他的眼睛，『谢谢。』

　　宗谷没办法跟她一直对视，很快移开视线。

　　『我明天还会上来陪着老师的。』

　　『太好了。』

　　橘天子笑起来，可眉头还是皱着，『如果没有芳明这样一直陪着我，我大概早就承受不住了。』

　　『老师……』

　　她抬起手，有些费力地摸了摸他的脑袋，『上中学后，芳明个子越长越高，也变得更加可靠了呢。』

　　『我……老师！』

　　见她嘴角忽然流出的一丝红色，宗谷吃了一惊。

　　橘天子抬手抹了抹，看见指尖的血丝，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，『不小心把嘴唇咬破了呢。』

　　『……』

　　宗谷深深呼吸，眉头紧皱。

　　『没事的。』她又摸了摸他的脸，『不要总是叹气呀，我都习惯了。』

　　『我无法习惯，我宁愿让自己来替老师承受这样的痛苦。』

　　橘天子沉默下来，似乎颇为触动，又看了他好一会儿。

　　『真的吗？』

　　宗谷重重点头。

　　『我真的可以相信芳明吗。』

　　『我愿意为老师做任何事情。』

　　橘天子闭上眼，长长地吸了口气。

　　『是时候了……』

　　『什么？』

　　『芳明。』她睁开眼，『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，要跟你说。』

　　宗谷看着她。

　　『今晚不要睡得太早，我会带芳明去一个地方。』

　　『什么地方？』

　　『到时候你就知道了。』

　　橘天子忽然上前一步，抱住他的腰。

　　『看着芳明慢慢长大，这一天，老师已经等待太久了。这些年挑选了那么多人，一个个都只会给我带来失望……但我相信，芳明不会跟他们一样。』

　　『……』

　　心跳加速，呼吸也不自觉地变得急促，感受着她柔软温暖的身体，宗谷压根没去听她到底说了些什么。

　　还没来得及多感受一会儿，橘天子又放开了他。

　　『不要让我失望，芳明。』

　　『我保证。』

　　『呵呵……』

　　她又摸了下他的脸，『我还要做些准备，芳明先下去吧。』

　　『好。』

　　回到楼下，宗谷回房间里出神地坐了一会儿，然后才想起奈奈和千惠还在等着自己。

　　『怎么去了那么久？』

　　『抱歉。』

　　『算啦。』奈奈将笔记本推了过来，『这几道题我都做出来了，芳明看看吧。』

　　『嗯。』

　　老师说，晚上要带他去一个地方。

　　到底是什么地方呢？

　　还是说，所谓的『去一个地方』，其实是什么隐喻？

　　『芳明？』奈奈和千惠都看着他。

　　『……』

　　宗谷回过神，强迫自己收回心思，仔细看起了奈奈的解答。

　　『答桉是对的。』

　　他画了个圈，『但是完全没用到刚刚学会的那种计算方式，不是吗？』

　　奈奈看着笔记本：『我……还不太熟练。感觉这样能计算出来，就……』

　　『必须要学会。』宗谷斩钉截铁地说道，『这是基础中的基础。』

　　『我知道了……』

　　『不熟练就不断练习，直到让自己变得熟练。』宗谷将笔记推了回来，『不要着急，还有我呢。』

　　奈奈点头，『嗯！』

　　『用刚才学的那些，再做一遍吧。』

　　『好。』

　　直到天黑，宗谷才结束辅导。

　　『去吃饭吧。』

　　『嗯……明天还继续吗？』

　　『当然。平时的时间在晚上补习，周末的话就改到白天，没问题吧。』

　　『嗯嗯！』

　　叫上朝雾铃还有洋子、仁美，一起去吃饭，直到结束，也没见橘天子到食堂来。

　　回到住处，宗谷上楼看了一眼，她并不在房间里。

　　出去了么。

　　他记得她说要做些准备。

　　再回到房间，洋子过来旁敲侧击地问了些他为奈奈补习的事情，又聊了些有的没的，夜渐渐深了。

　　关了灯躺在床上，宗谷猜测着橘天子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来找自己，黑暗中忽然传来一点响动。

　　『……』

　　是朝雾铃。

　　她爬下床，接着又爬到他的床上，与他躺在一起。

　　她应该知道他还没有睡着。

　　宗谷翻了个身，面对着她。

　　她吻了上来。

　　『……』

　　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接吻了。

　　开端是青春期的懵懂与冲动，但他现在已经有了喜欢的人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。

　　他偏了偏脑袋，『铃……』

　　『……』

　　索吻未得回应，甚至被拒绝，朝雾铃沉默着回到了自己的床上。

　　望着那片黑暗，宗谷也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。

　　而就在此时，房间里响起了第三个人的声音。

　　『芳明，你还醒着吗。』

　　『……老师？』

　　宗谷一惊，跟朝雾铃同时坐了起来。

　　啪嗒，灯打开了，橘天子在窗边看着他们。

　　『……』

　　宗谷更加吃惊。

　　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？

　　『是时候了呢。』橘天子说道，『跟我走吧，芳明。』

　　『啊……嗯，我知道了。』

　　他望了眼朝雾铃，又怔了怔。

　　他第一次在她脸上见到如此震惊与慌乱的表情。

　　『老师！』

　　她过去抓住橘天子的手，又回头看他一眼。

　　『没事的。』橘天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，示意她安心，俯身低语：『结束之后，芳明会永远留在铃的身边。』

　　『为什么是在今天……』

　　『芳明已经做好准备，我也已经等不及了。』

　　朝雾铃沉默下来。

　　『跟我来吧，芳明。』

　　橘天子走出了房间。

　　匆匆换上衣服，宗谷刚要跟出去，朝雾铃拉住了他。

　　『答应老师。无论老师说什么，都答应她。』

　　『……我会的。』

　　离开房间，橘天子已经走远。

　　楼道昏暗，宗谷快步跟过去，眼前忽然变得更加黑暗。

　　『……』

　　一阵恍忽过后，他再回过神，发现自己忽然来到了一片只有荒凉的地方。

　　『这是……哪里？』

　　宗谷茫然地立在原地，左右张望。

　　『芳明。』

　　声音从半空中传来。

　　他抬起头，发现橘天子竟然浮在空中。

　　『老师？！』

　　她飞身下来，牵起他的手，将他也拉上了半空。

　　『呜哇！』

　　忽然离地，宗谷慌乱地挣扎着，很快又发现自己并不会掉下去，便停了下来。

　　『老师……这是怎么回事？』

　　橘天子拉着他往前飞去，『芳明知道这是哪里吗？』

　　宗谷望着底下，四周荒芜死寂，而远处一座雄伟的大殿若隐若现。

　　『不知道。』

　　『这里是黄泉。』

　　『……』

　　他大概是在做梦，宗谷想。

　　飞行一会儿，底下出现无数披坚执锐的幽蓝人形，站成阵列，动也不动。

　　从上空飞过，接着是一片宽阔的广场，而尽头是一段又宽又长的阶梯，阶梯之上便是那座大殿。

　　一直飞行，橘天子带着他在大殿前落下。

　　『……』

　　甫一落地，宗谷踉跄了两步。

　　如果是梦，刚刚经历的这一切，未免太过真实了一些。

　　如果不是梦……

　　他的注意力又被眼前的雄伟大殿所吸引。

　　仰头望去，高不见顶，强烈的压迫感令他说不出话来，彷佛他就是一只忽然被风吹到高楼大厦前的蚂蚁。

　　橘天子站在大殿的殿门前，笑吟吟地看着他。

　　宗谷走过去，摸了摸不知道用什么材料打造的殿门。

　　也不知道能不能推开。

　　心里闪过这个念头，他手上也下意识地用了些力。

　　伴随着一阵闷响，殿门居然真的打开了一丝缝隙，内里只见得到幽暗。

　　『居然真的打得开……』

　　『不进去看看吗。』橘天子说道。

　　『可以吗？』他问。

　　『当然。』

　　她露出微笑，又在门上推了一把，先一步走了进去。

　　宗谷也跟着钻进门内。

　　大殿内一片昏暗，几乎什么也看不到，刚走出几步，脚下一绊，他险些摔倒。

　　『地上好像有什么……』

　　『尸体。』

　　『……』

　　『这么多年来，我已经不记得芳明是第几个被我选中的孩子了。』

　　橘天子在黑暗中往前走着，『只是始终没有一个人能让我真正满意呢。当然，我相信芳明是例外。』

　　她停下来，宗谷也跟着停下，眼前是一座高台。

　　两边矗立着高大的圆柱，中间是一个空着的座位。

　　橘天子走上高台，回头看他，『上来，芳明。』

　　他走上去。

　　『在神座上坐下。』

　　神座？

　　宗谷看了看她，过去坐了下来，『老师……』

　　『芳明。』橘天子过来握住他的手，『你还记得答应老师的话吗？』

　　『什么？』他下意识地问道。

　　『芳明说，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。现在还作数吗？』

　　『当然作数。』宗谷立即说道。

　　只是从来到这个所谓的黄泉开始，他就觉得一切似乎都蒙在一层浓浓的迷雾里，什么也看不清。

　　『老师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？』

　　『我是黄泉主宰，尹邪那美。』

　　橘天子抚摸着他的脸，『也就是芳明认知中的神明，你肯定听过我的名字。』

　　宗谷张了张嘴。

　　他当然听说过，那是创世神话里那位母神的名字。

　　『我前往人世，是为了寻找继承者。』她露出笑容，『现在，我选中芳明了呢。』

　　『取代我成为新的黄泉主宰吧，芳明会得到永生，还会瞬间获得掌控整个黄泉乃至世间所有亡灵的力量。而我，也能从这无尽的痛苦里解脱。』

　　宗谷眉头紧皱，内心越发混乱。

　　『老师，我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……』

　　『芳明不用理解。』

　　橘天子凑近了看着他，『你不是答应老师，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吗？现在也只要接受这件事就行了。』

　　『接下来，我会找到那八个孩子，再带到这里，由芳明杀死他们。得到神力，这样就可以进行启天登神的……』

　　『——橘老师！』

　　宗谷忍不住打断了她，『老师到底在说些什么？什么神力，我要杀死别的孩子？』

　　『不用在意，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被芳明杀死。不得到他们的神力，芳明没办法成为神明呢。快答应我！』

　　『可是……』

　　橘天子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，面容冰冷，笑容不再。

　　『芳·明·只·要·答·应·就·好·了。』

　　她一字一顿地说着，语气里只剩下不容置疑。

　　宗谷怔怔地看着，她已经不是他所熟识的那个橘天子了。

　　如果这是个噩梦，他只希望自己能立即醒来。

　　掐在脖子上的手越来越紧，他挣扎着，从嗓子眼里挤出最后一句话：『我……无法接受……』

　　她松手了。

　　噗呲。

　　一柄剑从前到后，贯穿心口，将他钉在神座上。

　　松开剑柄，橘天子转身离开，不再看他一眼。

　　意识迅速涣散，眼前只剩下黑暗，宗谷垂着脑袋，心底激荡起无穷悔恨。

　　『我想……活下去。』

　　而再睁开眼，他发现自己置身一片荒芜死寂之地，心底只剩下茫然。

　　『这是哪里？』

　　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？

　　三年后，当那股执念所化身的灵体再度来到黄泉大殿，与神座上的身体融为一体，宗谷明白了一切。

　　『……回光灵。』

　　自跌落之日起，他从来没有真正地离开过黄泉。

　　『——没错。』

　　一双手从神座后方伸来，将他抱紧。

　　『抱歉呢，三年前是老师太冲动了……没想到芳明还能以这种形式重新回到我身边，真是太好了。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