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老者问话,那男子认真地答道:『申侍郎虽留孩儿在他的府上用饭,却没有吃蟹。我们有同年之谊,十几年相交,不过普通宴席罢了,孩儿见申年兄一饮一食都有讲究,不似胸怀锦绣的人。』
说着顿了顿男子又道:『也若非如此,权相怎么会容他,以他为左右手,眼下朝廷上多是俯首帖耳之辈,真是令我辈心寒。』
古稀老者拿螃蟹蘸了姜醋,点了点道:『所以你两次入京,就都没有去张府?』
那男子沉默了一会道:『爹,是孩儿没有听你的话。』
古稀老者道:『没去张府,也就罢了,张江陵迎母进京,沿途官员多备厚礼迎候,你身为太平府知府,却对属下官吏道,吾岂是搜刮民脂民膏,巴结权贵之人,如此扫了首辅大人的面子,你这样做外面人看以为是你兄长的意思,还是你的意思?』
古稀老者话虽说的平静,但已是苛责。
古稀老者叹道:『你二十二岁中进士,仕途太顺了,这一次你辞官在家,给我好好反省,在家读书,不许出户一步,磨一磨你的心性。』
『是,爹,孩儿疲乏了,先告退了。』这男子当下起身离去。
古稀老者抚须摇了摇头。
不久林世璧,林世升二人踏着鹅卵石路,走到亭子前。
『拜见爷爷!』
『拜见叔公!』
那老者当然即是已致仕的南京礼部尚书林庭机,濂江本地都称他为老尚书相公。
林庭机笑了笑道:『是你们啊。这蟹性寒,趁热吃不仅好吃,还不易闹肚子。』
林庭机对丫鬟摆了摆手,当下丫鬟立即将席面上的冷蟹端走,从厨房里取了热蟹摆上桌。
林世升入座后问道:『爷爷,二叔到哪里去了?』
林庭机道:『不要说他,世璧怎么来得晚了?是不是怕见了我和你二叔,又催你读书之事?』
林世璧自斟了一杯酒道:『叔公哪里的话,反正你们见了我都是要提一次,我耳朵听出茧子来了,早就习惯。』
此言一出,林庭机,林世升都是哈哈大笑。林世璧素来不拘礼法,又不是林庭机亲孙儿,这般说话大家也都不意外。
林世升笑着道:『爷爷,大哥方才是与一个小童斗法呢,两人取四书一段,看谁破题快,结果大哥连输两阵。』
林庭机闻言奇道:『你大哥与人比试,这不稀奇,但输给人却还是头次听说,那小童于经义专研很深吗?』
『经义专研深不深,倒是不知,只是破题极快,不假思索。』
林世璧黑着脸道:『这有什么,是这小童取巧罢了。』
林庭机道:『尚经义者质,尚诗赋者文,你喜诗赋,身为长辈不说你有错,但若是重诗赋而轻经义,则是重文则轻质。这就是你的不是了。』
若是平日里林庭机这样说教的话,林世璧能自动免疫,他自幼天资过人,自视过高,但今日居然两阵输给一个小自己十几岁的学童,当下大受打击。
眼下林庭机这番话说来,他猛然被触动,当下垂下头道:『叔公说的是,侄孙受教了。』
林庭机又和蔼地笑着道:『这少年能胜过世璧,想来有些投机取巧,纵有些才气也没什么,这年头有才情的少年,比这江里的螃蟹还多。』
说着林世升笑了起来,而林世璧没有将林庭机这句话听进去,而是是垂下头沉思。
林庭机与林世升边谈边掰蟹,吃了几头肥美的膏蟹后,林庭机对林世升道:『今天忘斋先生,给我来信,求我向抚台求情,救一救他的孙儿。』
林世升点点头道:『我差点忘了忘斋先生,是爷爷你乡试时的年谊。』
『我们两家本就是世交,他儿子与你爹的交情也不浅,而他孙儿也是你的好友,这一番他孙儿下狱,听说你也没少走动。眼下忘斋先生求到我,你也知道活到我这把年纪了,老朋友本就没有几个,他要救他孙儿,我怎么会不理,可眼下并非我不舍得卖这老脸,只是此事终究死了个监生,士林间影响甚广,我若是插手此事,一个不慎,恐怕就是老妪改嫁,年老失节了。』林庭机言道。
这事林世璧,林世升也知,越位高权重,行事越多顾虑,不是怕办不到,而是怕损了名声。
林世升笑着道:『爷爷请放心,此事我已有计较了,救不出忘斋先生的孙儿,对于我们而言并不难,只是担忧事后士林舆论,既然如此我们就给他们一个说法。』
说着林世升给一张纸道:『爷爷,解决的办法都在这里。』
林庭机草草看了后,不住点头,连酒也是多饮了几杯道:『妙极,这是你们想出来了吗?』
林世升露出惭愧之色。
林庭机笑着道:『你们都是正经读书人,料来也想不到,世升你是请了谁替你捉刀?这不是你平日交游的那帮只知吟诗作对的清客相公作得出,到底是三司衙门的幕客,还是府县官衙里的师爷,难不成是省城里的名讼师?』
林庭机将手里的蟹放下,一旁丫鬟端上了绿豆面子来净手。
林世璧,林世升对望了一眼,都有几分难以启齿。
林庭机净了手,取了毛巾擦干,丫鬟端上香茶漱口。林庭机转过头见两位孙儿不答问道:『怎么我猜得不对?』
林世升赧然地道:『爷爷,还记得方才与大哥比试的少年吗?』
『竟然是他,难得,难得。』
林世璧道:『叔父不是说,有才情的少年比江里的螃蟹还多,有何难得的。』
林庭机沉吟道:『年轻人才情出众,也是常理,但他能以经义,学以致用,用之断案,这就不是一般的少年了。』
听到这里,林世升道:『爷爷说的是,孩儿也是如此想的。』
林庭机问道:『这少年是什么底细?』
『叔公,他是林诚义的弟子,在濂江书院读书。』
『原来就是他,我记得是他将林诚义推荐给胡提学的,我还写信荐他入学的。』
『是的。』
『我记得他也是姓林,是我们濂浦子弟?』
『应该不是。』
林庭机听了嗯地一声,露出惋惜的神色,又拿着纸来看了一遍道:『这办法可以,我手书一封给周知县,忘斋先生的孙儿就可以放出来了。不过这少年帮了你的忙,你可许了他什么?』
『他说想拜一名儒为经师,习经义。』
『准备以何为本经?』
『尚书。』
林庭机有些意外道:『尚书,闽中治尚书的人可是不多啊。』
林世升道:『虽是不多,但孩儿总算还认识几人。』
『说来听听。』
『孙儿已想过了,本府教尚书的名家不多,但忘斋先生正是一个,由他来教少年尚书正好,何况这少年还帮过他们家这么大一个忙。』
林庭机抚须道:『可忘斋先生授业于马子萃,马子萃又授业于王阳明,不是正宗之学。』
『爷爷,说的是,那横周先生呢?』
『那更不行了,横周先生所承尚书,既无家法,也非名师所授,穿凿附会之说已不可胜言,乃是误人子弟。』
林世升笑着道:『看来爷爷心底已有人选了,若非我治毛诗,而大哥治得是春秋,我也想让此少年随我们学经,而家里除了二叔外,没有人治尚书了,爹不是想?』
林庭机点点头道:『有何不可。』
林世璧和林世升对望了一眼,林世璧道:『爷爷,二叔他可是两榜进士,翰林院庶吉士出身,教一个学童?』
林庭机道:『两榜进士又如何,如今辞官在家,也是一闲人啊。』
『什么二叔辞官了?』林世璧,林世升二人都是吃惊。
林庭机长叹,露出几分痛惜之色道,『你二叔意气用事,得罪了张江陵。辞官也好,回家磨一磨性子。我让他教授几个弟子,不让他无事可做,也从学童身上的求知好学的样子,看到当年磨志读书的自己。有人漏液赶科考,有人辞官归故里,真是可笑,可笑!』
『爷爷这么做是为了二叔啊!』林世升,林世璧都是点了点头。